滕树明/摄
炊烟里的故乡
文/谢枚琼
【资料图】
炊烟袅袅
炊烟,对我来说,是一个有温度的名词。曾经多少次在清晨或黄昏,我站在村子的峁梁上,朝山脚边的村庄望去,远远地望见,散落的村舍的屋子顶上悠悠地飘着乳白色的炊烟,烟从青瓦的缝隙间婀娜着身子,袅袅地腾升,看上去是那么曼妙的姿态,在我眼里,炊烟飘荡的时刻,又是那么安宁、静谧。这个时候,往往有母亲呼唤乳名的声音在炊烟里缭绕着,回荡在山野里。
而炊烟又是于何时消失在我的视野里的呢?
追忆起来印象深刻的还是孩提时候的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叶的时候,每天完小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丢下书包,摸了柴刀,背上一个背篓,四处寻柴草砍。背篓是竹篾皮织成的,里面至少装得下三两个小孩子,常常是装满了一篮子柴草,背上肩膀,背篓几乎把脑袋瓜子都遮住了。大人们因此常打趣道,要到背篓下面寻人哩。其时,人吃的饭菜茶水、猪吃的潲食,都要靠柴火煮熟。每天要完成一背篓的砍柴任务真是个脑壳痛的事,生产队的山上不能去砍,砍了就是偷,我和小伙伴们也曾铤而走险,有两回被看山的仲秋六爷抓住了,不仅一根柴草没捞着,连背篓都给没收了,还是母亲去队里作检讨、讲好话,大费周折才拿了回来。比我惨的是“黑皮”,他一身黑不溜秋的,滑泥鳅般。一次,人倒是从六爷手下成功挣脱,但背篓却被气呼呼的六爷几脚就踩扁了,丢了人也丢了背篓,害得他回家挨了他爷老子好一顿恶揍。听到“黑皮”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我从此再也没动过去偷柴的念头。偶尔只会两眼徒然地望着队里茂密的山林发呆。队里有座华盖山每两年砍伐一回,将柴木按人头分到家。砍伐后的华盖山如被剃光了头般,一副垂头丧气的苦相。
砍回家的柴草要摊开在烈日下曝晒,让其干透底,否则烧不透,还冒黑烟呛得人眼泪直流,然后再拾掇好码在灶屋的柴角落里备用。灶则是简陋不过了的,或者在厨房里的地上掘个一米见方的火塘,或者以几块土砖简单地垒成,老家人把这个叫做“灰炉子”,从房梁上垂下能上下伸缩的吊钩,挂上壶、锅,即可生火烧茶煮饭了。火自然是不可或缺的,灶膛里哔哔剥剥燃烧的正是我们从野地里费尽心力砍回来的柴草。干茅草不经烧,火的舌头一舔,转瞬就化为灰烬,枯干的树蔸或者老枝桠、柴木最耐烧。我的爷爷一直有个腰上围上一条老蓝布围腰的习惯,实则就是在野外只是碰到有柴禾,他就会如获至宝装进围腰里。便当多了。
慢慢地,有的家里开始买煤回来填补柴料的日渐缺乏。
父亲至今一讲起他挑煤的事,就摇头不止。一个字:苦。每次都在鸡叫三遍后就摸索着起床来,母亲则起得更早些,生火做饭,父亲吃饱了肚子,与头天就约好的几个邻居在微曦中匆匆上路,每人一担箩筐,怀里还不忘揣上途中吃的干粮。水是一般不带的,费事,他们知道路上哪几处歇脚的地方能寻到山泉水,清洌洌的泉水,真是解渴。到邻乡的洪山甸煤矿去挑煤,往返行程足足有八十华里,更近一些的侧面虎煤矿山也有六十余华里,但那里的煤不经烧,且烟重呛鼻子。因此宁愿多走上一段路程,选择去更远的洪山甸。
肩上挑百多斤的担子走上八十华里山路,那辛苦可想而知。必经的野猪坡更是让人望而却步,五里多长的一道陡坡,“吭哧吭哧”如老牛负重,越往上越是艰难,父亲说,最难挺的时候,恨不得把那百十来斤的担子撂了。但正因为肩膀上的那副担子太重了,挑着一个家呵,又怎么能说撂就撂呢?惟有咬紧牙关坚持,再坚持,一口气绝对不能松了,一松,仿佛自己的一辈子也就骨碌碌滑下深谷里。
挑回来的煤得斤斤两两地计较着用,洪山甸的煤每担可以掺和着四十来斤的黄土,用水混合揉成煤块,后来做耦煤球烧,仍然要掺杂黄土,黄土当然不能当煤烧,但只有这样煤才不会散,还耐烧。可是黄土的量得掌握好,掺多了不易燃透,火不旺盛,少了则煤球易碎,换起来挺麻烦的。有的矿山的煤可以多掺点,如洪山甸的煤,像侧面虎煤矿的就得少掺点。这也是为何父亲他们宁愿去更远些的洪山甸挑煤的原因之一吧。
如果木柴够用的话,就没人愿意去买煤回来烧,不仅费力,还费钱。因而,这一段时期里,家家户户依然以烧柴为主。一到做饭时间,炊烟在山村的上空回旋着。村庄是静态的,而炊烟是动态的,好一幅人间烟火缥缈映衬的风俗画。“朝阳贪睡低树梢,村中炊烟已袅袅,都知农家茶饭早,好去田中勤操劳”,记不起这是谁写的诗句,读来平白的语句中,让我仿佛看到炊烟如一条飘柔的丝带,把乡间物事紧紧地联络贯穿,在微风轻扬中,飘拂在乡村头顶上的炊烟就像是一个村庄的声息和呼吸。于此,炊烟,分明就是生命张力的诠注,如村庄灵魂的舞蹈。村庄里生长出来的事物,让我感觉到一分难能可贵的祥和,仿若自在徜徉的云朵,轻盈而静美。
当现代化的机动车隆隆地沿着曲曲折折、坑坑洼洼的山村机耕道开进村子里的时候,已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事了。二姑父在他们谭家村当拖拉机手(二姑那时候许是看中他有这样一门技术吧)。是时始,二姑父便开着手扶拖拉机给我们这边的亲戚们运煤来,年内一至两次。自然省了要父亲和叔叔他们再徒步跋涉去几十里外的洪山甸挑煤回来的辛苦。这边亲戚多,满满一车煤运过来,往往就由父亲来分配,各家多少,他拿个本子在一旁一一登记清楚,把煤分完再结清煤款和运费,每次运煤途中总会有损耗的现象,明知重量有短缺,父亲总是最后才分给自己家,他说分最后也好,省得再过秤了,多了算赚了,少也少不了几两。话外之音好像自己家最后总是赚的。二姑父当然心知肚明,他私下里对父亲说,这样不每回都吃亏了吗?父亲摆摆手不用他说下去。
尔后,我一步一步地远离故乡,外出求学,直至在外工作、娶妻生子成家。而后又将渐渐年老的父母接到城里一起生活,回老家的次数随之慢慢减少,炊烟在我的生活中早已消逝,生活的节奏已远不是炊烟里诠释出来的那种淡然娴适。在城市的屋顶上生长不出来炊烟。城市上空飘荡的叫做雾霾,让人避之犹恐不及。炊烟业已成为我人生的册页里一缕或浓或淡的记忆,炊烟起处,总有故乡的影子,唤醒我。偶尔也会陪年老的父母回到乡下,只见村野四处草丛葳蕤,蔓蔓日茂,连野径都几乎被荆棘封锁住了,母亲不禁感慨着,要是以往去哪里寻到一根草都难呢。父亲则说,村里的人现在都变懒了,蛇钻进屁眼里也懒得扯,你看看,那杂草比人还高了哩也不刹刹。年迈的仲秋六爷在一旁插话:如今哪个还去砍柴刹草呀,刹了冒得用啊,又不用烧柴了。他抬起胳膊指点着说,你们看看,看看对门华盖山上根本就拢不得身,野兔子、野鸡那些好多年不见了的野物不知道一下子都从哪里钻出来了,想想也是怪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幼时的记忆里经常被剃得光秃秃的华盖山上一片蓊蓊郁郁,秃头上已然覆盖上了茂密的青丝。
村里人的厨房里已没有了柴和煤的影子,也没有了火塘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节能灶、煤气灶,一罐一罐的液化气搬进了农家厨房,自来水也进了屋,开关一拧,清亮亮的水“哗哗”欢笑。而且低矮的土砖平房早已被推倒,废墟上矗立起一栋栋钢筋水泥筑成的楼房。
连同柴火灶一块消失的自然还有炊烟,那袅袅的炊烟呢,在谁的梦乡里氤氲?
而绻缱的炊烟呵,依然在我多少次回首的村口弥漫,让我的心底腾腾着热乎乎的馨香。
清明纪事
阳光明媚,太阳善解人意般露出了久违的笑脸,这温热的笑如一场淋漓的雨,仿佛要把笼罩在尘世间的阴霾洗个一干二净。这天是清明日,没有了纷纷细雨的泥泞,人们的脚步声轻快地踏响在祭祖追思的路上。我驾车载着一家老少朝老家奔驰而去。年逾古稀的父母心情最为迫切,以往的习惯总在正月初三四的样子必定要回乡下老家一趟,回去的一个重要事情即是拜祖坟。我们叫做拜坟年。今年情况迥异,大家都窝在家里抗疫。面对来势汹汹的病毒,以守为攻还真不失为一条防御良策。正月的拜坟年无奈地取消了,父母一直耿耿于怀,感觉对不起列祖列宗,现在挺过了最难的节点,虽然尚未到彻底地松懈下来的地步,但毕竟在清明节这天可以小心地出行了,不至于妨碍到人们去自家祖坟上告慰一番先人们的在天之灵了。一路的阳光绽放着明亮的情怀,走在山野小径上,母亲平素蹒跚的步子似乎也变得轻灵许多。
我家的祖坟分两处,一处即在老屋的后山上。那里有爷爷、奶奶及其他族祖,安静地躺在那方黄土深处。我每次到后山上祭奠,感觉到他们的肉体消失了,但其灵魂犹在后山上守护着我们的家园。山上草木葳蕤,四月的葱茏,让乡村的季节芬芳浓郁。在后山顶上驻足瞩望,我看到乡间被一个叫做青翠的词语覆盖。那是怎样一种怡人心神的青翠呢?清新、生动、醉人。鸟鸣当是季节里最好听的歌声了,长长短短的句子在悠扬的旋律里飘起来,落下去,又触地反弹,嗖地一声荡远了,让你看不到曲子的影子,冷不防地又近了,就在你头顶的树枝梢,或者在你脚边的草丛里。除了满目的盎然生机,满耳的虫声呢喃,这清明节里,心中隐隐觉察到与往常的不一样,竖耳一听,竟然没有听到一声爆竹的炸响,我不由得心生诧异。
母亲也觉得奇怪了,按理说这个时候在乡野里该是四处都会腾起鞭炮声,半空上总能见到飘荡的缕缕烟雾,今天呢?静谧的村子里像是人们把这个特别的日子给冷落了,莫不是干脆忘掉了呢?显然不是的,这个日子早已铭刻在后人心里头,成了人们不会淡漠的记忆。每逢其时,在外漂泊的后人们都会赶回来,到自家祖坟上燃放一挂鞭炮,烧上几叠纸钱,燃上几炷线香,再一头扑倒在坟头上,叩上几个响头,嘴里自然还免不了要念念有词一番,把想说的话都和先人们讲讲,这个时候人们都相信这一切都是极其有意义的,因而他们的心也是最为虔诚的,记住自己的根,虔诚到三叩九跪顶礼膜拜的地步,那是最为自然的情感表达。
陪同我们一同上山的堂兄说,今年上头老早就在倡议大家清明要简单绿色,能不燃放烟花鞭炮就最好。“没想到现在的老百姓还真是听打招呼哩,说不放,还真是没人放了。”堂兄替我们扛着一大捆鞭炮,喘着粗气道。我接过话题说:“大家肯定也是觉得不放鞭炮好,这才听打招呼吧。”堂兄点点头:“也是这个理,上头也并没讲要强制禁止,只是客客气气地讲倡议哩,看来这个倡议还真是倡到了老百姓的脑壳里去了,议到大家的心里去了。”我仰头望了望澄明的天空,自言自语道:“这样几多好哩,气清天明的,连空气都是甜沁沁的。”母亲猛然指着堂兄肩膀上的鞭炮说:“那还背它上来做么子呢?”父亲对堂兄道:“是呀是呀,你赶紧背回去吧。”堂兄回答道:“掮都掮上来了,放了算了,反正也不会有人来讲的,不是倡议吗?再讲的话,如今雨水天气多,鞭炮也经不得收,易得受潮呢。”父亲说:“受潮就受潮,反正派不上用场了。”堂兄只得摇摇头,掮着鞭炮转身往回去了。母亲说:“不放好,都不放好,不然往常总要引发几场山火来,好吓人的。祖宗们大人大量,不会计较几挂鞭子。心里有就行。”我听得出话里话外还是带了些自我宽怀的成份。
手续省略了,挂青的仪式感一点也不含糊,我和儿子把准备好的青挂系好在小竹枝上,一根一根地插上坟堆,每根竹枝都代表了一个墓主,这是不能弄混的事。风从坡上拂来,纸带迎风而舞,像飘动的絮语,向谁细细诉说?父亲幽默地说:“没有鞭炮吵闹声,祖宗们睡得更安稳哩,俺和祖宗们讲几句话,他们也听得清楚了。纸不烧了,也呛不到他们了。”
两处祖坟挂青完毕,我觉得这个清明让人轻松了不少。其实也不过只是省却了燃放鞭炮焚香烧纸的环节,人的心理往往是如此吧,现代人的生活节奏太快,人们心里难免会产生负重的不适感,而哪怕简化一点程序,也会让人真切地体会到轻闲。网传现在人们对清明祭扫的形式也有了不少创新,像网上祭奠都已不再是什么新鲜事。我暗想,形式只是表面上的,重要的是一个人不能忘记自己从哪里来的,才不至于会迷失方向。我沿途阅读生气萌动的乡村,随处乡野皆意趣,无论从哪个视角都读出了让自己赏心悦目的景致。蓝天之下,阳光开满山坡,这就是我绿水青山环绕的家园!这就是我天朗气清的故乡!我一把将胸腔打开,任那山野里清新而恣意的春风涤荡。
下屋场的邻居、年已九旬的槐六爷爷早一天不幸去世,他是备受乡邻敬重的老人家,儿孙满堂,他的仙逝在方园十里八里的可算是大事了,乡人会把这等事叫做喜丧。唯有德高望重的高寿老者过世才够格称喜丧。依风俗本还不到上门吊孝的时日,因为下午即要返城,我随同父母去槐六爷爷家看望。照平时的习俗,早已是鼓乐喧天、人声鼎沸了,十里八里以外也能听到动静。可眼下的槐六爷爷家里,只有那一个呈现在面前的庄严肃穆的灵堂,才显示出正在举办一场丧事。有三三两两的邻居在帮忙,竟然都戴上了口罩。在帮着主事的陈老三说:“口罩都是六爷家给大家配的,现在特殊时期,小心为上。”不放鞭炮,我们只是在槐六爷爷灵前行了叩首礼。槐六爷爷的儿子说:“这次反正最多停三天就出门了。老爷子生前也多次讲死了要简化,闹得乌七八糟的,活人受罪。”父亲颔首道:“六阿公看得透想得开,死了怎么热闹都是哄人的呢,他生前享福了才是最要紧的。”陈老三插话道:“正是的,正是的,做道场,那是哄鬼哩,一场法事做下来至少得六七天,孝子们累得个要死要活的,还要花上十万块钱,好处都落在哪里去了?俺觉得这样简简单单好。”他接着说:“俺反正也跟俺爷老子娘老子讲清了,他们百年之后俺也照六阿公的搞,到时候可别怪俺不孝顺。嘿嘿。”说话间已快到了午餐时分,陈老三替主家挽留吃饭,我们婉拒了。陈老三便说:“你们放心吃吧,现在都准备了公筷,不会传染的。”母亲忙说:“才不是那意思呢,已经在他婶家报餐了。”看来,一场突如其至的疫情,让人们心中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动摇了,某些曾经习以为常的陋习正慢慢地被人们悄悄地改变着。
返程的路上,看到路边有两丘荒芜多年的水田已经被翻耕过了,母亲说,那是桂生伢子家的田,他两公婆在外打工好几年,家里的田倒是荒废不少,看来今年总算要回家种田了。父亲便说:“这才是正道,哪有种田的把田荒了的道理。以前为了抢分把田地还要打得头破血流呢。”翻耕过的稻田里贮着一层浅浅的水,清澈明净,平整如镜,我从水田里看到了另一片蓝天,粼光碎影,一朵朵白云在水田中央,盛开成缤纷的模样。
长丰大丘
站在老屋门槛外,一抬眼就能看到长丰大丘。长丰大丘当然是一丘田的名字。长方形,显得规整,面积也不小,足有五亩三分之大,关键还有一点,大丘的上面就是荷叶塘,只要塘里有水,这田里的收成就不愁了。所以叫它长丰大丘还真不是没有来由的。这样的大田在丘陵地带的山村里可不多见。一脚踩进黑油油的泥里,一股爽溜溜痒滋滋的感觉从足底直抵心里头。长丰大丘以前可是谁家都想耕作的一块田。分田到户的那阵子,爷爷靠运气抓阄分得了长丰大丘,他高兴得不亚于中了头彩,一天里少不了要去田边转上几趟,邻居槐三爷半是调侃半是妒忌的口气讲,转什么转呢,别人又搬不走你的田。田是好田,作田的亦是好手,爷爷把长丰大丘作得风生水起,一年两季里,稻子穗穗金黄饱满,像满田都是驼弯了腰的大肚婆。每到双抢或秋收时节,爷爷脸上的笑仿佛都要淌下来了,他额头上的皱纹似乎都变得会笑了。
几年之后,村上对田地进行调整,这次爷爷没那么幸运了,长丰大丘被槐三爷家的满崽新初分去了,爷爷为此郁闷了好些时候。其实其时爷爷已八十高龄,即算身体再健棒,也作不动长丰大丘了。可他还是喜欢到田边去转悠转悠,回来后总不忘和槐三爷唠叨几句,无非是让他提醒一下新初伢子,田里要放水了,田里要治虫了,田里又要薅草了,云云。爷爷这是典型的脚趾头落不得地,爱管人家的闲事,有次他和新初伢子去讲,你家长丰大丘的肥太撒多了,禾叶子的颜色有些黄。本是一番好意,却硬是被新伢子一句“老伯你就莫操长丰大丘的闲心喽”,给呛得半天做不得声。自此,他不和新初伢子讲了,便找槐三爷说。槐三爷一开始还真是把爷爷的话听进耳去,慢慢地,他也懒得上心了,只回道:“老哥啊,后生崽做事可不讲老套路了。”爷爷听出了弦外音,从此后才真的闭紧了嘴巴,去田边转悠的次数也明显少之又少了。他的心思转移到了自家屋后的那块菜地里,爷爷作不动一丘田了,他还种得好一畦菜。
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起,外面的世界越来越精彩,村子里的年轻人,如新初伢子之流,一个一个的,大都加入到了南下北上东奔西走打工的行列,外头的世界越是热闹,而村子里的田地悄无声息间却开始荒芜。起始,两季稻改种成一季,渐渐地,有的田连一季也不种了,干脆任其杂草丛生。那时的爷爷经常搬把竹椅子倚门而坐,望着长丰大丘里半人高的野蒿草,徒劳地摇着头、叹着气。爷爷年幼时念过几年私塾,之于《涉务》“古人欲知稼穑之艰难,斯盖贵谷务本之道也。夫食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中表达的意义,让读过老书底子的他深信不疑,到死都认定一个理,哪有农人不种田的道理呢?他对土地有一分近乎虔诚的敬意,每一块田地在他粗糙的手掌下都会修葺一新,生气勃发,平整得如水面,干净得没有一根杂草,什么叫精耕细作,爷爷深谙其中之道,是以每一块土地都不会欺骗他,一分耕耘一分收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年四季里,播下去汗水,收获着喜悦。“得把田地作熟了才好”这是爷爷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看到曾经稻花香满野的长丰大丘里变得一片芜秽,被新初伢子给无情地疏弃,爷爷心痛的感觉不亚于心尖子上被人生生地剜掉了一坨肉。他甚至找到槐三爷讲:“长丰大丘你屋里新初伢子硬要是不作了,就交给俺来作吧。”可这个很不现实的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家里人活活地掐灭掉了。细叔更是直言不讳地朝他吼道:“爷老倌呀,你怕自己还是三四十岁吧,还想作田?那是作死哩。”一句话噎得爷爷吭哧吭哧干瞪眼。爷爷在他八十有五的年纪时无疾而终,离世前的两天,他还在菜地里捉虫子。
长丰大丘这一撂荒就是经年,而荷叶塘由于多年不曾清淤,一天一天浅了,已蓄不下多少水,年久失修的塘堤,像被老鼠啃得七零八落。村里老人每每颤颤巍巍地从堤上走过,总免不了要发出一声叹息,哪一天这荷叶塘就会彻底垮了。
爷爷奶奶先后过世后,父母已随我住到了县城,一年到头已难得回老家一趟了,长丰大丘,以及那些曾经被村人视为命根子的田地,在我的记忆里悄悄地淡漠。只是父母偶尔还会在我面前提及。母亲说,现在作田的政策其实真是好,不用交税,还有补贴,几多好的事咧。父亲接过话题,像长丰大丘那么好的熟田,荒了真可惜,以往打破脑壳都想作,现在倒好,没人理了,尽长野草,糟蹋了哩。我理解和田地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父母那一份对于田地的情感,他们的骨子里,究其实是和爷爷一样,把自己的一生与每一块田地紧紧地凝结在一起,尽管这些年他们已经远离了田地。每每说起他们在村里依然还留在自己名下的那两亩三分田地,因为无人耕作,亦是逃避不了被荒废的命运,父母的语气里自有一份难以排遣的无奈。母亲自言自语道,有么子法子呢,又冒得哪个愿意来作。
阳春三月的一天,正是水桐花开时节,母亲意外地接到了新初打来的电话,他说要来县城家里拜访。母亲猜想他肯定有事,便讲有啥电话里头直讲就行了。原来新初回到了村里老家,他不想再去广东打工了,打算回来好好种田,田作得少了也没意思,他要作更多的田,问母亲闲置在村里的田能不能让给他作。母亲一听,忙不迭地连连说,好哩,太好了,反正荒在那里,你要是能作,怎么不好呢?新初在电话那头许诺,下次给家里送新米来。父亲在一旁边搭话:“一粒米都不要你送,只管种好就好。”新初还在客套着,说这么大的事本来应该上门当面讲好些。母亲笑话他道:“到底是见过世面了,还尽讲礼数呀。俺看你还是莫讲那么多客气了,田里的事情多,够你忙的,就别耽误时间了。”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新初抑制不住高兴的心情,话也多了起来,他告诉母亲,现在作田可轻松多了,乡里面鼓励的举措多得很,力度也大得很哩,他已经添置了崭新的农机农具,什么耕整机、机滚船、微耕机、插秧机、施肥机,都配了好几种了,政府给补贴了上万块,自己花不几个钱。特别是乡里专门派了督导组下到村子里,帮着把基本水利建设搞好了。荷叶塘的塘堤再也不用担心会垮塌了,都抹上了水泥哩。新初在电话那端如数家珍地告诉母亲,我想见得到他那一脸的兴奋。父亲大声地插话道:“那你更要好好地种田了。”“那是必须的!”新初爽朗干脆地应答着。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转眼间,时间的独轮车在潇潇梅雨声里,吱呀吱呀地碾进了五月的季节,蜗居在城市的楼房里,母亲坐不住了,她在阳台上瞩望老家的方向,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父亲说:“不知道新初的田里秧苗长得么子样了,这个时候早晚天冷,秧不会插得太深了吧。”父亲立马接话道:“要不俺们回家看看,反正好久也没回去了。”到底相濡以沫了几十年,母亲的心思父亲最是懂得。他们从来都把回乡下称为回家,其实那个家在形式上早已不复存在,老屋也给了叔叔一家。当然户口还在。仍旧是那个小山村的村民。
在一个丽日明媚的周末,我驾车陪父母亲回家,车子行驶在乡间村道上,竟然是那般出奇地平稳,而且让我大为宽心的是,不再为路窄担忧避让对面来车,在原来的水泥路面上又把路基拓宽了,足够两车轻松会车通行。父母望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乡野田畴,满目的青色让他们的话匣子像关不住的水龙头了。
“呦,田里都插上了哩。”
“田当然不能荒啦,荒了吃啥呢?”
“这才有点看头了,你看那些田埂都修得好好的了,还有渠道也清空了。”
“现在种田的简直都是享福哩。这样机器那样机器的,比人、比牛都快多了。”
…………
他们更关心的当然还是长丰大丘。站在老屋前的地坪中,一眼就看见了长丰大丘里浮起的那一层盈盈新绿,着实让父母亲一番惊喜。父亲指着闻讯而来的新初说:“冇想到你还真是讲到做到了。”新初扬扬头:“那肯定啊,你们家的田俺也插上了,都返青了哩。俺百分之百地保证能丰收。”母亲道:“原来想你新初只怕是个化生子(指不踏实之意),冇想到还是个新式农民哩。”说得新初腼腆地笑了,露出他那一颗洁白的虎牙。
一阵微风从田野上吹过来,我仿佛嗅到了稻花香的清新,让人陶醉。
谢枚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日报》《文艺报》《青年文学》《西部》等刊物上发表作品若干,现供职于湘潭市税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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